正文
债务普及的背后,一定程度上是越来越发达的金融的影子,以及对信用利用得越来越充分。从债务率(杠杆率看),经济和金融市场发达的国家,往往债务率也比较高,比如美国、日本、欧元区等,杠杆率比我国高出不少。从债务工具看,无论是早期的信用卡,还是现在名目繁多、花样翻新的资产证券化工具、债务衍生工具,也大都出自发达国家。相反,倒是那些经济金融欠发达的国家,杠杆率相对低一些,金融工具的使用相对传统一些,信用挖掘的程度相对浅一些。
可以说,在现代社会,债务和信用、债务和金融在一定意义上是同义语。事实上,过去数百年来,从17世纪的工业革命到20世纪以来逐渐兴起的新科技革命,金融之于债务以及对其背后信用的利用功不可没;对于平滑资本积累和消费的收入约束,分摊代际风险,从而促进生产力进步,发挥了重要作用。从这个意义上讲,金融是现代经济的核心并非虚妄狂言。
尽管现代社会对杠杆、负债的利用已经十分普遍,信用也是无处不在,但在同时,债务危机却并未离我们远去。相反,现代社会在创造出越来越多的债务融资工具和风险管理工具的同时,不仅金融自身的稳定性越来越成为问题,而且也越来越成为经济稳定的“麻烦制造者”。事实上,从20世纪三十年代的大萧条开始,除了七十年代的石油危机外,之后的两次拉美债务危机以及东南亚金融危机、日本经济泡沫危机、美国次贷危机等,要么是直接的债务危机,要么就是与债务危机密切相关的资产泡沫危机。而在肇始于美国次贷危机的国际金融危机爆发后,国际社会对债务、金融的作用普遍进行了反思,无论是英国金融服务局(Financial Service Authority,FSA)前主席阿代尔·特纳(Adair Turner)在《债务和魔鬼》(Between Debt and the Devil:Money,Credit and Fixing global Finance,2015)中发出的感叹,还是英国央行(Bank of England)前行长默文·金(Mervyn King)在《金融炼金术的终结》(The End of Alchemy)中对货币、银行所发挥作用提出的疑问,包括国内学者彭文生在《渐行渐近的金融周期》中对金融周期所作的系统性分析,都是对债务、信用、金融不断膨胀的有益反思。
以美国和日本为例作对比,如果仅考虑政府债务率(政府债务与GDP之比),日本是美国的2〜3倍,但考虑到日本国债利率仅为美国的1/5,其利息支出仅约相当于名义GDP的0.5%,美国则高达3.6%。这一结果告诉我们,尽管美国的债务率远低于日本,但债务危机的风险却远高于日本,因为前者的GDP名义增速要超过3.6%,才能保证债务可持续性,即新增GDP能够保证债务利息支付。但对照美国现实增长状况,做到这一点显然并不容易,更何况耶伦还要加息缩表,特朗普还要减税增支。相反,日本尽管债务率远高于美国而增长率远低于美国,但利率只需维持在极低水平,政府就可在高筑的债台上继续举债。
也许正是受到上述逻辑的影响,危机以来无论是零利率还是量化质化宽松,货币政策的“功力”都发挥到了一个新水平,甚至突破了传统意义上的零利率下界,以千年未遇的负利率维持债务的可持续性。美国公司债评级的一个有趣现象可资佐证:过去一个时期,美国公司债评级由于杠杆率上升而被不断下调,1998年美国共有114家发行人获得AAA评级,2016年则仅有13家。尽管公司债评级不断下调,但在利率不断降低的大环境下,企业融资成本不升反降,负债则不降不升。2000年到2016年10月,BBB债券的总发行量和净发行量相对A级债券均明显上升,但发行利率却显著下降。事实上,从更长时间和更大范围看,国际金融危机十年来,与增长复苏相伴随的是债务水平的更快上升,以及为弥补增长相对于债务利息支出的不足,从而在更大程度上不断下降的利率水平。
理论上,如果说利率一头连接着实体经济投资和消费的机会成本,那么另一头则连接着金融资产的未来贴现收益。就前者而言,无论是早期维克塞尔的自然利率思想,及其之后著名的商品市场和货币市场同时均衡下的利率决定模型——希克斯汉森模型(IS-LM模型),都强调了利率决定于实体经济投资回报率的理念,即利息支出的唯一来源,是实体经济增长带来的投资回报。就后者而言,尽管凯恩斯在《就业、利息和货币通论》中强调了企业或个人的流动性偏好可以作为独立因素影响利率水平,一定程度上解释了利率变动通过影响持有货币及金融资产(广义流动性)的机会成本而能够影响金融资产价格,但凯恩斯引入“动物精神”(意指由于经济前景难以捉摸,导致驱动投资冲动的并非理论或理性选择,而是人的自然本能)和流动性偏好概念的初衷,并未跳出利率水平最终决定于实体经济投资、消费机会成本的基本框架,只不过在实体经济大萧条的特定阶段,由于对流动性的极度恐慌,而可能会导致流动性陷阱。如果说十年前国际金融危机造成的流动性恐慌堪比20世纪三十年代的大萧条,那么就连凯恩斯本人,也要惊异于资产泡沫的巨大漩涡而非流动性陷阱的深不可测了。
事实上,以当今金融市场体量之巨大、结构之复杂、触角之广泛,加上中央银行前所未有的能力提升,利率水平之于实体经济投资回报率以及由此决定的风险溢价的偏离,资产价格之于投资品、消费品价格的偏离,债务周期、房地产周期、金融周期之于传统商业周期、技术周期、人口周期的偏离,正在被前所未有地拉大,金融的“核心作用”正在被前所未有地提升。跨期风险平滑被简单异化为“以时间换空间”,横向风险配置被简单异化为“证券化以分散风险”。这些金融创新的结果是,真正决定债务长期可持续性的投资回报率,反而越来越被忽视,充其量只是在短期内影响债务流动性风险的利率走势,却越来越受到关注,手中操控利率决定大权的中央银行行长们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会引发连篇累牍的解读。金融市场上时而出现的长短期无风险利率倒挂,信用溢价异化为流动性溢价以及日益泛滥的刚性兑付等异象,无一不伴随利率定价扭曲的身影,以及在利率定价扭曲下不断被突破的债务“可持续性”上限和愈发“坚硬”的资产泡沫。
从我国情况看,经济增速正在由高速转向中高速,处于新旧动能转换、结构转型爬坡过坎、资产泡沫等各类风险易发频发的关键时期,因而同样需要一个合适的长期利率水平,在稳健中性的宏观政策环境下,更利于通过供给侧结构性改革的深化,提升杠杆效率和优化杠杆结构。
从过去一两年供给侧改革的实践看,“去产能”等实体经济结构调整在其中发挥了重要作用,其突出表现在2016年下半年以来工业生产者价格的逐渐回升及企业效益的逐渐改善,对降低企业资产负债率发挥了关键作用;同时,在整个经济增长过程中,消费以及服务业占比的持续上升,也在经济结构上真正减少了对投资和债务的依赖。
未来一个时期,随着货币政策逐渐转向稳健中性以及金融监管的加强,利率水平的适当抬升,对降低债务风险、抑制资产泡沫及优化资源配置来说,总体上都是利大于弊。同时,在这一过程中,应加快供给侧结构性改革,通过破除体制性机制性障碍,不断释放增长潜力和提升劳动生产率,为利率水平向实体经济投资回报率回归奠定基础,使债务水平在正确的利率定价基础上实现长期可持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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