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世界真的要迎来一个“去美元化”的进程,中国不能独自承担改革国际货币体系的风险,而让其他国家像韩魏两氏那样“搭便车”。曾经位居霸主地位的晋国在世卿的彼此攻伐中分崩离析,中国的历史也由春秋进入动荡不堪的战国。这样的历史如果再现于当世,对人类来说绝非好消息。
三家分晋之前晋国内部最强大的世卿不是赵氏、魏氏、韩氏,而是出自荀氏的智氏。当时智氏的荀瑶(后世多称为智伯或智伯瑶)为晋国执政。智伯为人跋扈而尖刻,早在上一代家主择嗣时,族人智果就反对立智伯为嗣子,说他“贪而不仁,且好凌人”。
掌握权势之后,智伯的贪婪残暴和盛气凌人越发暴露出来。冯梦龙的《东周列国志》里写了他一则故事,说是智伯以晋哀公的名义向赵氏、魏氏、韩氏三家各索要万户封邑,韩康子(名虎)接受谋士段规的建议献地,得到智伯的款待。酒过三巡,智伯命人取画轴“鲁卞庄子刺三虎”让大家欣赏。观画时智伯对韩康子说,我曾经查考过许多史书,列国人物跟你同名的,齐国有高虎,郑国有罕虎,加上你就凑齐三只虎了。
古时名与字有别。人一旦成年取字,在社交场合就应当称呼对方的表字,直呼其名是非常失礼的行为。即便是君主称呼臣下时一般也如此,如果呼名往往是要问罪。更何况智伯并非韩虎的君主,而且还是在看“鲁卞庄子刺三虎”之图时借韩康子的名来戏弄他为三虎之一。随侍在侧的段规看不下去,上前说,根据礼仪,不直呼名,应有所避讳。阁下这样戏弄我家主公,不觉得太过分了吗?段规身材矮小,站在边上只到智伯胸口那么高(“才及乳下”)。智伯竟然用手拍着段规的头说,小孩子家家有什么见识啊,也来饶舌。看你这个头儿,也就是老虎吃剩的部分吧!说完拍手大笑。
慑于对方的权势,韩康子主臣只能隐忍。智伯的手下事后劝他说,主上这么戏弄韩虎,折辱他的谋士,要当心他们怀恨报复带来祸患。智伯瞪他一眼说,我不加祸于旁人就不错了,别的人谁敢兴祸于我?
仅从能力来看,智伯或许有资格这么说。即便是坚决反对智伯为嗣子的智果,也承认他“须髯飘逸,身材高大;擅长弓箭,力能驾车;技能出众,才艺超群,能言善辩,文辞流畅;坚强果断,恒毅勇敢,此五贤别人无法能比”。智伯初涉政坛就身先士卒率军击败齐国,后来还曾一连攻下郑国九座城池。
除了勇武,智伯的计谋也堪称高明。晋国附近有一个少数民族政权仇犹,智伯早想并吞,只是由于道路崎岖大军难以挥进。智伯在国内为仇犹国君铸造了一口大钟,钟口与晋国战车的轨距等宽,让仇犹国君着人自行运回。来人披荆斩棘拓宽道路,费劲周折把大钟运回,晋国大军随之而至灭掉了仇犹。
这次向三家勒索封地时,魏桓子驹和韩康子虎这一马一虎都马马虎虎地交了版籍了事,偏是赵襄子无恤不识大体断然回绝,这让智伯自觉颜面无存。智伯挟持韩虎、魏驹共同出兵讨伐赵氏,在晋阳围困了赵无恤两年多。公元前453年,智伯巡视战场发现晋阳边有晋水流经,下令导水灌晋阳。这种新打法产生了奇效。《史记o赵世家》记载,大水一直涨到离城头不到1.2米处,城内人民易子而食,赵无恤的臣僚也生了异心,对他不再恭敬。
看着满城大水,智伯对同来观察水势的韩虎和魏驹说,早先我以为大河像城墙一样阻拦敌人,现在看来水能灭国啊。晋水能淹没晋阳,汾水就能淹没安邑(魏氏的大城),绛水也能淹没平阳(韩氏的大城)。韩虎和魏驹听了嘴上不说,心里都非常害怕。后来,赵无恤暗地派人来联络韩魏两家逆袭智伯的军队,他们都答应了。最后智伯兵败而亡,智氏的土地也被三家瓜分。
强大的联盟领袖因为胜利或自负而颐指气使、得意忘形,造成盟友的疑惧、离心离德和集体背叛,结果在意料中的凯旋之前突然败亡,类似的事例历史上不在少数,而以三家分晋这段最为人所知。这类现象或可命名为“智伯效应”。
强大的联盟领袖因为胜利或自负而颐指气使、得意忘形,造成盟友的疑惧、离心离德和集体背叛,结果在意料中的凯旋之前突然败亡,类似的事例历史上不在少数,而以三家分晋这段最为人所知。在中国历史上,三家分晋象征着战国时代的开始。图为战国早期列国形势图
近来,我在多个场合听张宇燕教授谈他关于美元未来国际地位变化的判断,心里常浮现的就是“智伯效应”。张宇燕教授预计未来可能出现一个“去美元化”的过程。作为国内最早研究美元化的学者之一,他对“去美元化”判断的推理,正是出于美国对别国肆意启动的金融制裁,已经让它的战略合作伙伴乃至铁杆盟友感到自危。
应当说,美国在美元问题上,的确很有出现“智伯效应”的条件。
首先,与智伯一样,美国拥有很强的能力或力量,这造成其容易对形势过度乐观或对自身的力量过度迷信。正如乔治敦大学教授罗莎o布鲁克斯反思美国对外政策教训时所言,“我们总是高估自己对局势的认识而低估确定政策与实施政策之间的差距”。
其次,尽管美国拥有超越其他任何一个国家的能力,但已经不像战后初期那样具备对其他所有国家决定性的优势(那时美国的黄金储备占全球储备三分之二以上)。盟友的支持与合作伙伴的配合非常重要并且越来越重要。恰如智伯固然可以羞辱韩虎和段规,让他们忍气吞声,但却不敌其他几家的联手。即便是进攻赵无恤,他也要拉上韩魏两家分摊成本。
第三,美国次贷危机引发全球金融危机以来,美元的基础因为美国金融业与实体经济脱节的严重后果而被削弱。之所以美元仍能维持全球主要安全资产的地位,除了网络外部性与历史惯性之外,还因为缺乏一个能全面替代它向世界提供体量大、效率高、秩序稳定之市场的竞争者。中国拥有核武器,拥有独立的军事政策,有力量保证足够的内部安全,甚至对外提供一定范围和强度的庇护,虽然金融市场的规模和深度不及美国,但中国有巨大的商品制造与供应能力,接受人民币可以购买全球数量最多、性价比最高、门类品种最齐全的商品。就像韩魏两家可以向赵氏押注一样,现在的世界也多了中国这个下注的机会。
在这样的背景之下,美国居然还干出了令包括其盟友在内的所有人不安的展示力量之举。伦敦同业拆借利率(LIBOR)操纵案丑闻发生之后,美国司法部(DOJ)和美国商品期货委员会(CFTC)已经从瑞银集团、苏格兰皇家银行、荷兰合作银行及巴克莱等收缴罚款超过29亿美元。2012年,美国以违反制裁及洗钱为由罚没汇丰银行19.21亿美元。近日,美国司法部又不顾法国央行行长、财长、外长甚至总统的请托,对巴黎银行开出了89.7亿美元的罚单,并禁止巴黎银行的美国分支机构从事美元结算业务一年。这种不容置喙的独断甚至引起了其他欧洲国家的反感,德国财政部一位发言人称,德法之间可以把美国制裁的这种治外法权列入讨论的议题。还有消息称法国获得了其他国家的支持,或在11月召开的G20峰会上挑战美国重罚外国银行的做法。
美国司法部不顾法国央行行长、财长、外长甚至总统的请托,对巴黎银行开出了89.7亿美元的罚单,并禁止巴黎银行的美国分支机构从事美元结算业务一年。图为位于巴黎的巴黎银行,其上五图像象征五大洲
美国当然可以辩称这些惩罚出自正义的目的,问题在于根据公认的国际法准则,仅依据国内法发起制裁,原本对他国机构应毫无约束力,但美国的惩罚能够得到执行,这与它动用(在一些人看来这就是一种滥用)了其他国家对美元及其支付结算系统的信任、依赖有关。这种动用无疑会动摇其他国家对美元的信任,转而寻求本币结算等替代性的方式。
中国的昆仑银行也曾遭受美国的制裁,因为前者为美国所谓的“流氓”国家伊朗开展石油贸易提供了结算通道。美国宣布禁止昆仑银行直接进入美国金融系统;在美国的金融机构不得开设异地代理银行或可支付账户,已有账户必须关闭。但昆仑银行在受到制裁的2013年总资产和年利润不降反增,同比增长了三成,在国内城市商业银行中的排名还提升了1位。原因在于昆仑银行在美国本来就没有资产和分支机构,能够“无欲则刚”。中国官方也有底气为昆仑银行顶住商业领域之外的压力,后者正好因其他银行退出对伊朗业务之际,接手了伊朗石油贸易结算的业务。不能开展美元结算,没关系。以人民币结算并以人民币在中国市场购买商品,已经可以相当程度地满足伊朗的需求。
开了打破制裁垄断之先例无疑是危险的。从2012年起,人民银行就开始组织开发独立的人民币跨境支付系统(CIPS)。这一系统如果运作起来,可以为覆盖世界主要时区人民币支付结算提供服务。届时,更多国家的更多机构可以借助这一系统降低对美元的依赖,减小受美国制裁的风险。当时预计将在一两年内建成并投入使用的系统,因为央行态度的多次调整“短期或难以投入应用”。背后是否受到或考虑到美国的压力我们不得而知。
如果世界真的要迎来一个“去美元化”的进程,中国不能独自承担改革国际货币体系的风险,而让其他国家像韩魏两氏那样“搭便车”。曾经位居霸主地位的晋国在世卿的彼此攻伐中分崩离析,中国的历史也由春秋进入动荡不堪的战国。这样的历史如果再现于当世,对人类来说绝非好消息。中国和其他国家应当携起手来,让美国能对经由美元获取的金融治外法权有一定之规加以约束,各方共同努力让多元化国际货币体系的建立更加平稳。这样的局面其实无论对其他国家还是对美国,都是更好的选择。
(冯维江,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经济与政治研究所国际政治经济学研究室主任,研究领域为国际政治经济学、全球经济治理、区域经济合作。著有《自贸区发展的新趋势与中国的选择》、《东亚自贸区建设的可行性分析》、《国际金融危机前后蒙古国政治经济形势与中蒙合作》、《次贷危机及其对亚太地区的影响》等。本文刊载于《当代金融家》杂志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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